从乾元十五年卫成升任通政使,卫彦便时常随双亲入宫,但凡皇上在宫中设宴说要与群臣同乐,这种场合就总能看见他的身影。当他还是个小少年时,就在皇上跟前挂了名,不止一次得过厚赏。他自幼就是众多官宦子弟跟前的绊脚石,给别人的幸福生活增添了不少磨难。
给他开蒙的游先生说,卫彦有状元之资。
皇上也说过,这孩子踏踏实实走,说不好能赶超他父亲。你看前有二王有三苏,本朝如何不能有双卫?萌生这念头的时候,皇上还没注意到卫煊,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门三父子,皆权臣。
这是后话了,总之卫彦他生来就背负了许多期望,显露出天资之后,更有无数人等着他应科举。乾元二十三就是科举年,这年他十五,许多人认为他该要下场,毕竟这时候卫彦就已经是国子监里最出色那批,旬考月考包括年底的岁考他总能位列前几,还不敢说稳拿第一,前五妥当。
在国子监排前五的,能怕考吗?
人人都等他下场,想看他能交出怎样一份答卷,卫彦却没应这科。这年京城解元便是国子监监生,次年会试,头名还是他们国子监的,五月间殿试考完皇榜张贴出来一看,国子监险些包下一甲,可惜榜眼是地方上出的。状元和探花是同窗,相互之间熟稔得很。
后来他俩还回了国子监,回去留下墨宝,挂上匾额。
卫彦看着他俩送来的匾,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没把他先前看好的位置占了。
两人也看见卫彦,尤其状元郎,特地上前去同他说了两句,说:“可惜你没下场,也幸好你没下场。”
这话大家会儿都听着,回头就有这届状元忌惮卫彦,当众跟人低头的说法。状元郎听着没觉得有什么,一则谦虚是美德,贬自己抬别人有什么错?再说人家是一品大员家公子,前程锦绣着,他迟早要越过一众同窗走到最前头,提前给垫个脚有什么关系?
世人总觉得考上举人、进士或者说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就算功成名就。
真正考上才知道,这才到哪儿?早得很呢。
往前看,三年一届被埋没的状元有多少?前头几届的状元好像都没成大器,混最好的现如今还在四品上,混得差的已经因为犯事退出官场了。当然四品官也不算小,同卫成一比较,状元出身的四品官就不太够看。
那状元一番恭维,卫彦却没太领他情,对比其他有些同窗的热络,他只说了声恭喜,转身同兄弟卫煊谈事情去了。
卫煊是乾元二十四年岁首通过选拔进的国子监,他来之后,两兄弟之间便有了照应,每回放假还能一道回府去。卫彦不喜同生人多话,跟亲弟弟还蛮能讲的,同窗时常看到对他们爱理不理的尚书府大公子跟他兄弟说说说,反而他兄弟不怎么吭声,经常都是“嗯”“啊”“哦”。这么聊着卫彦也不嫌难受,他甚至还乐在其中。
回想几年之前,卫彦初入国子监时,出够了风头。
他兄弟却十分低调,只是课上被教学的先生点到名才会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平常言语不多。一个屋住着的都说他脾气还好,人也随和,就是不爱开口。
说着又补充道,不爱开口也没有什么,总比卫彦一张嘴就气死个人强多了。还有人私下小声嘀咕说这两兄弟脾气性格方方面面差太多,真不像是一家子。
“你觉得谁好?”
“那还用说?卫煊啊,他才像个学问人。”
“可卫彦这样的,更有前程吧?他和他父亲吏部尚书卫大人太真像,听我爹说,卫大人就是那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什么都敢管,进官场之后没怕过。”卫成是以大胆闻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胆大包天也不为过,人人都不敢说的话都不敢做的事他敢说敢做,皇上就欣赏并且倚重他,这点官场上人人都知道的,别人却学不来。
以前就有大人说过卫成好狗命,他做过的很多事,换个人来尸身恐怕都冷透了,也就他每回都能转危为安,他总能活蹦乱跳的把事情办妥,神清气爽到御前领赏,把同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有人觉得卫彦很像他父亲卫成,这两年越发像,他在做学问上比他父亲资质还高,他十六岁这程度比他父亲二十出头的时候要强,强不少。
想当初卫成二十二三上京城,应会试殿试心里都有些打鼓。卫彦这水平,国子监上下都清楚,他但凡下场至少也是进士出身。
看他的确很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相,也有人觉得,能不能胜过他爹得看他气运,是不是也像他爹那么强。
想当个利国利民的好官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要一力对抗许多人,改革什么的都得赌上身家性命。卫成他能耐,总是赌赢,卫彦未必。
都承认他资质好,能走到哪儿,再看看吧。
国子监里多数时候都是平静的,甭管是来学本事或者混日子都得讲个规矩,所以哪怕监生被一分成三,各自为伍,矛盾冲突还是很少会有。至于说一分为三,地方献上的贡生常聚一起,没什么志向追求仅凭祖上荫庇进来得过且过的常聚一起,余下就是勋贵出身又很有理想抱负这些人……以上这些各自为伍,卫家兄弟夹在上进那两波中间。一方面他们父亲是当朝大员,这使得两兄弟哪怕在国子监里都算出身好的。同时卫成又是草根出身,他素来平易近人,也让贡生们对他儿子有些好感,遇上疑惑不方便询问师长时,还有人求教卫家兄弟。
卫彦这个人,你找他闲磕牙他不见得会搭理,要说学问,还是值得探讨的话题,他会参与。有几番讨论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他还会带着问题回家,请父亲谈谈。
当爹的到底比儿子多吃了二十年饭,看问题要长远很多,尤其卫成三十七八奔四的人,他已经打磨掉青年时的桀骜,这些年越发内敛圆融,想法也越渐成熟。
他们国子监同学谁也说服不了谁,那话只要说到卫成这里,卫成将自己的观点一讲,哪怕卫彦这种很有自己想法轻易不肯低头的人,都得写个服。
父亲想得的确比他周全。
看儿子有点小沮丧,卫成也不说啥。别人家的他不知道,自家这个哪怕受了天大的打击一会儿就能走出来,卫彦自我感觉一贯很好,是很会安慰自己的人。
不当面同儿子说啥,他会当趣事把这说给夫人。
姜蜜听着总说他恶趣味,卫成失笑:“本来他就不当同我比,我是做父亲的,比他年长二十余岁这是其一,我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该经历的经历了,该见识的也见识了,沾着夫人的光这一路走来大体上还顺畅,波折坎坷也有,挫折打击同样经受过,我活到这份上,看问题若是还没他深刻凭什么当官你说是不是?咱们这儿子,在他这年纪他比我强,踏踏实实走前程总不会差了。”
“做儿子的不都这样?拿父亲做榜样,然后就想超越父亲,他脑子活泛,学什么都快都好,只是人生历练不够,眼界尚且不宽,为补足近两年他读了许多史书,看前人行事学人生道理,不知道相公你怎么看,我瞧还是有收获的。同你还有差距,也胜过了许许多多人。”
卫成想了想,说:“他知道不足在哪儿,还知道补,十几岁上就有这个心,是不错的。”
姜蜜想着儿子本来兴许有些小骄傲的,也是让男人刺激多了。
能让儿子一年年走高,男人居功至伟。
刚听父母亲劝说让放弃二十三年乡试的时候,卫彦心里其实有点失落,他是急性子人,读了这么多年书挺想快点证明自己……事情过后,回想起来当日的决定是对的,后来这两三年他成长很多。
乾元二十六年,皇上又在任命各省主考副考,待皇上忙完,卫成给儿子安排了一下,使他能在京城考试,不必回去老家。卫彦哪怕信心已经很足,还是踏踏实实做了最后阶段的准备,听父亲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又跟爷奶跟母亲跟弟弟妹妹聊过。
爷奶都说孙子棒,让他放心大胆的考。
娘让他好好发挥。
二弟叫大哥打个样来。
小妹说前些天去拜过菩萨,跟菩萨说了家中哥哥正要应试,求万事顺利。还说呢,是相信哥哥都没叫文曲星官保考运昌隆。
“爹呢?爹没话同我说?”
卫成想想,说:“乡试而已,没问题吧?”
……
虽然这话说了等同于没说,卫彦还是心满意足出了家门,姜蜜送他到尚书府门口,外面马车已经备上,卫虎也已经等着了。
这一年乡试正好赶上秋老虎发威,还挺热,京城这边条件算好,比起府上还是简陋。闷热环境本来就容易使人心烦,考场里头号舍又窄,想休息都只能曲身打个盹儿,别说那里头还摆了个尿壶。天热的时候小解过后不及时收拾那味儿实在熏人,有不少考生因为这恶劣条件心烦意乱,卫彦的准备还比较充足,他娘早想到那里头味儿重,事先请太医想了法,用小贝壳给儿子装了点药膏,熏得不清醒感觉人烦闷没法好好考试的时候就稍稍在鼻端抹一点儿,抹上就能闻到挺重的薄荷味儿,便把其他味道盖过去了。
那东西拿着好检查,方便带进去,卫彦回来说他在里头吃不想吃喝不想喝,带的干粮没啃几口,唯独那清凉膏,抹得快见底,真救命了。
像他爹,只会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还是娘好,每回抹那个清凉膏的时候就想到人在府上盼他高中的娘,想到这儿卫彦立马振作。想想看,他这辈子最终成就不一定能超过亲爹,但有一点,他能拼一拼挣个状元回去,到时候娘就是状元娘了。
这个是他爹当年没做到的,他爹乡试会试排名都不高,殿试的时候得皇上赏识往前挤了挤,也不过二甲第八,总十一名。
卫彦心里这么合计,倒没挂嘴上说,只是从考完之后就在等,等阅卷,等放榜,等喜报传来。
赶乡试的秀才太多,京城这片尤其多,又因为这边考生水平整体比地方上高,在排序的时候就出现了很大争议,定榜首很快,在这点上主考副考完成达成一致,后面有些位置上他俩看法就左了,讨论了很久其中一方才艰难说服了另一方,这么折腾过后,等放榜都是一个半月之后,那时京城将要入冬,天儿都冷起来了。
因为知道自家这个铁定榜上有名,卫家没人去挤,阖家上下聚在一块儿安心等报喜的来。
报喜的差人是小跑着过来的,叫开门就起嗓子高声道:“恭喜府上大少爷,恭喜尚书大人,这一榜京城解元出在贵府,卫彦卫少爷乡试列第一,真真是虎父无犬子!大喜!大喜啊!”
门房请差人稍等,小跑着进二门,正好见着因坐不住出来外院看情况的管事,就把好消息说给管事,管事一听,立刻吩咐将爆竹抬出来,自个儿背着腿儿一路跑进老太爷院,刚进去就听见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他都顾不上讲规矩了,直接高喊起来:“来了,报喜的来了!恭喜大少爷!恭喜老爷夫人!恭喜老太爷太夫人!报喜的来说京城解元出自我们府上,大少爷中了!是头名!”
待他几句话嚷嚷完,人也到了房门前,之间老太爷跟老太太已经坐不住,站了起来,其余各院的主子们也都满脸喜色,最镇定的竟是老爷夫人,待众人兴奋过了,夫人说:“我儿的大喜事,我得亲自瞧瞧去,席面就由荷花你来安排,外面准备放爆竹了吧,相公去看看吗?爹娘呢?”
“去!都去!”
这天,尚书府里热闹极了,起先是答谢差人,跟着各家各户排队来道贺,直到入夜,各院里头红灯笼还亮着,这夜就连老太爷他们睡得都晚,姜蜜跟卫成也闲聊了一通,卫解元本人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很高兴有个好的开始,心里想一鼓作气争取在开春之后拿下会元。
三元及第的梦很多人都做过,他也不免俗。
现在解元已经到手,要是还能拿下会元,他机会就很大很大。
一则皇上素来欣赏他,说他不仅沿袭了他父亲卫成一针见血的风格,在遣词用句上比他父亲当年还要讲究,说他文章看着不像十几岁正在求学的少年人写的,比初入官场的很多人都要成熟,有些意思。
二则皇上惯常喜欢成人之美,他要是能把解元会元收入囊中,那何不给个三元及第?好叫人光耀门楣。
卫彦觉得自己已经占尽天时地利,只看来年开春那两锤子的发挥。
那两锤子也是稳稳当当没出意外,三月初,卫解元二进贡院,次月中旬,报喜的差人敲锣打鼓到尚书府去领了赏钱,扯着嗓子恭喜大少爷高中会元,至此,卫彦已经两元到手,老卫家关上门来比过年还热闹,主子脸上天天都是喜意,又由老太太做主给阖府上下多发了三个月月钱,提醒他们关上门乐呵,出去还是要小心说话稳重行事。
赏完奴才之后,老太太将卫彦招到跟前,好孙子乖孙子的喊了好一阵,握着他手说下个月殿试还要努力,争取再拿个状元回来。
到时候三元及第金榜题名不说,还能穿上大红狍,戴上乌纱帽,胯上高头大马,锣鼓开路,骑马游街,多畅快!多威风!
“你爹中进士的时候我跟你爷还在乡下,都没亲眼见过那热闹劲儿,乖孙你可得争口气,叫奶看看状元郎骑马游街的威风。”
老太太又想起来,说三儿媳妇怀着那胎的时候,天天听书,听得多了生出这个多开窍。
“我就说嘛,老三六岁开蒙,在乡下读书,都能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的,现在还当上大官。做儿子的能比爹不如?我们砚台从小就在娘胎里听书,还没出生就开蒙,六岁前跟着当爹的学字,六岁后跟进士老爷读书,十二岁还进了国子监……我孙子要考状元的!他一定是状元!”
卫彦觉得,当初捧着他拿他当宝的奶奶回来了!
就是这感觉,这熟悉的感觉!
舒服!
老太太说了一气,觉得差不多了,就在孙子手背上拍了拍:“行了,奶不耽误你,读书去吧!离殿试还有些时候,你再加把劲多学学!”
卫彦感觉他才爽了没多会儿,这、这就完了???
他叫老太太轰出去了,老太太回头上儿媳妇那头去,看又有哪些人登门道贺,结果才到儿媳妇院里就听见来赶热闹的别家官太太提儿女婚事,大约是想同卫家结亲,相中的还是卫彦。
这事从三四年前起隔三差五都有,尤其在头年乡试放榜之后,夫人们又急切许多。
那会儿他还只是个京城解元,现如今会元到手,眼看殿试就要开考,那些实心实意相中了卫彦想让他做自家女婿的已经着急起来。恨不得能赶紧说动卫夫人姜氏,这么拖下去,过两个月要成事就更难。
姜蜜是卫彦的母亲,她不着急,她巴不得儿子行情更紧俏些,自个儿腰板硬了,可选择的范围广,到时候哪家的亲事都能去提,还娶不上个好媳妇吗?
是以,即便夫人们诚意再大,亲事还是没说定,姜蜜说眼下一心想科举,暂且不谈婚姻大事。这个时候卫成人在宫里头,听皇上调侃他,皇上调来会元写的文章看了,说爱卿当年怕是不如卫彦?儿子十八岁犹胜当爹的二十三。
回想起那年卫成写的文章,比这青涩多了,如今再看最吸引人的是那一股子生机勃勃锐意向前的气势,卫成独到的想法、不怕事的作风、对机会的渴望和想为朝廷为皇上做事的决心一下就抓住了刚才亲政的皇帝,也因此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
卫彦经受的教育比卫成当初高级太多,他那文章有气质有风骨,又不是那种堆砌辞藻一眼看去光鲜其实没什么内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文章,他方方面面都有,甭管哪种口味的考官都挑不出他有什么毛病。
毛病就是这人太出色了,远胜同龄,他那文章养叼了考官,几遍读下来再去看后面的,都感觉不太能看。
拿个会元对他来说就像吃了碗茶,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没什么难度。
后来殿试开考,卫彦同其他考生之间的差距就更大了。
他从七岁就跟卫成进宫去参加过除夕夜宴,之后每年都会进宫一两回,多的时候还不止。皇上包括皇上跟前伺候的奴才同他都是熟人,进宫一趟他丁点也不觉得紧张。本来皇上有心想让卫成也看看他儿子应殿试的风姿,卫成没去招闲话,主动避让开,他在衙门待了半日,早一步回家去,回去陪着焦急等待的父母亲说了说话,又同夫人同大哥他们聊了聊,看家里人一等二等要等不住了,才有人快步跑来尚书府报喜。
说府上大少爷才思俊逸,殿试所作文章让皇上让大学士们看了无不叫绝,当即点为状元,授六品翰林院修撰。大少爷连中三元,今日状元及第,明日便将名传四海,府上大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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