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晚,睡是没法睡的,各家都燃着油灯守岁迎新。这要是城里头的高门大户,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爷们谈谈头年的大小事,再展望一下第二年,妇人们吃着糕点听着戏一夜就过去了。
乡下清净很多,走出去能看见各家都点着灯,声响就很少有,只偶尔能听见一声笑,那是玩疯了的孩子发出来的。
卫成成亲不久,他媳妇姜蜜尚未开怀,卫家老屋只得四个大人守岁,干坐着打发时间很慢,吴氏就起了头,同儿子说话。姜蜜坐在旁边听,听了没多会儿,话头就抛给她了。
“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三媳妇你先母娘家那头还有人吗?”
姜蜜一时反应不过来,回过神以后点点头说:“有是有……娘好奇这个?”
吴氏边剥花生边说:“我就纳闷,你嫁过来三四个月了,说过一些姜家事,好像从没提过外祖父母,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谈不上吧,主要我没投好胎,生下来是女儿家,先母在世时没觉得有什么,她故去之后,我爹同外祖父那边慢慢就远了。”卫成起先还没领会到,深想以后才明白各种关节。他岳母没生下儿子就走了,岳父想传香火势必会再娶,新媳妇进门之后男人哪还能同原配娘家亲热,那不得把醋坛子打翻?会断绝往来也不稀奇。
卫成将手搭在姜蜜手背上,问她:“舅家从没照应过你?”
姜蜜点头。
“先母娘家姓周,原是大田村的,我大舅早年挑着担子做货郎,好像遇贵人发了笔财,举家搬进城里去了。这些是以前听我爹说的,后来他没再说过,舅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不清楚。”
说到姜蜜她娘,卫家人没什么印象,说到周货郎他们还想得起来。早很多年他做货郎的时候也挑着担子来过后山村,吴氏还问他买过针线。
“周货郎我知道啊,个子没三郎高,是个大方脸,原先每隔一段时间还往我们这边来一头,他不来了我猜是不是发财不做货郎了?还真是!……你说他搬进城了?县城吗?”
姜蜜答不上话:“这我真不清楚。”
“原先看他还厚道,买点线都会多给,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吴氏正感慨着,让男人打断:“又说胡话。”
“我说什么胡话了?再怎么说三媳妇也是周货郎他亲妹子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妹走了,他也不闻不问,岂不是送上外甥女给后来的磋磨?但凡他出个面,钱氏也得收敛一些……”吴氏一波分析下来,越发觉得姜蜜不容易。
卫成听着也很难受,看他一脸揪心姜蜜还反过来安慰说都过去了。后娘对她的确谈不上好,但也不是非打即骂,平常还是笑眯眯的,也就是多让她干活少给她吃饭。
可能亲娘走得实在太早,姜蜜记忆里没有特别幸福的时刻,因为心里没落差,哪怕人人都可怜她,她自己觉得还凑合,日子能过。
姜蜜没去为谁解释,也没顺势诉苦,她感觉卫成搭过来的手有些凉,问是不是冷?
吴氏自然就住嘴了,朝三儿子看过来:“三郎冷啊?”
“只是手上有点凉。”
“等会儿,娘去拿炭来给你烤烤……年前进镇正好遇上有拉车卖炭的,我怕你挨冻买了半筐,真派上用场了。”
“忍忍就过去了,费这钱做什么?”
“我想着你读书写字都要静坐,冬天有活干还好,坐那儿不动多冷?反正也就半筐,买都买了,别心疼了。”
……
这晚卫家老屋和乐融融的,四人守岁到天明,清晨时分婆媳两个齐心煮出一锅汤圆,分作四碗吃了个热乎。吃好以后姜蜜随着卫成去给大叔公拜年,回来发现婆婆吴氏烧了一大锅水,催他俩洗把脸,把脚跑暖和上床睡去。
“今儿没其他安排,你俩睡觉去,明儿个三郎你陪蜜娘回前山村,这是成亲后第一个年,你得去给媳妇长脸。”
“是不是该拿两包糖?”
“这你就别操心了,洗了睡去,娘来张罗。”
年初二就是各家媳妇回娘家的日子,隔得近的大多会走一趟,有些还带着子女一长串。也有嫁得远的嫌麻烦,还有些日子过得磕磕巴巴,不好意思回去,怕和其他姐妹比较。
姜蜜刚出嫁,不管咋说今年都该回去一趟,她私下也在琢磨,想抽时间同男人开口,婆婆先一步安排好了。他俩回屋补觉时吴氏就把明天儿媳妇回娘家要带的东西给她看好了。装了十个蛋,肉一块,糖一包。
这已经很丰盛了,拿回去就是要告诉前山村人,卫家对姜蜜满意。
得知婆婆准备了些什么之后,姜蜜既高兴,又有点心疼:“有肉和糖已经很够,蛋就别拿了。读书费脑子,家里囤的还不够相公吃呢。”
吴氏不听她的,坚持让拿上,叮嘱说路上走稳当点。她站在院坝上目送儿子媳妇往前山村去,看他俩走远了才回屋。
腊月头上天天下雨,那段时间出个门是连溜带滑,根本走不稳当。之后连续都是阴天,哪怕没怎么出过太阳,也没再下雨,回娘家这条路虽然不宽,没沾水还挺好走的。出门的时候卫成就让姜蜜提着肉和糖,他拿着蛋,心想这样蜜娘就不用过分紧张,蛋在他手里哪怕真有个万一没走稳打了……娘不会骂人。
卫成在前面走,姜蜜在后面跟,两人边说话边赶路。
有些当着爹娘不方便讲的,趁着村道上没别人,他就说了。
“过完年我就准备去宿州,镇上学塾的先生说只要中了秀才都可以去县学报道,我是一等秀才,去府学使得,过去之后府学先生可能会抽考,临时出题让我做个文章来看看,能看的过眼兴许就能留下。不管在哪边读只要结果出来我会托人给家里捎个口信,你别担心。这回出了门,下次归家应该是在秋收之前,我心中很放不下你,但也没法。中了秀才顶多就是不给家里添麻烦,中了举人才能真正让爹娘享福,让你过好日子,这两年我想多用些苦功。”
卫成没太挑明,姜蜜听懂了,心知男人想赶下次乡试,她点点头:“说到读书我插不上嘴,家里我会照看好,你在外不必挂心。”
“本来应该我做男人的照顾你,我为了博功名成亲之后在家的时间一直不多。你有个头疼脑热我不知道,受了委屈我也帮不上忙,我心里愧疚。”
说实话,姜蜜心里很舍不得,她宁肯男人没很大出息也盼着跟前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可男人不像她目光短浅,卫成有学问也有大志向,做媳妇的不应阻拦。
她早先就在算日子,想着再有半个月男人又要离家,她心里有千万般不舍,可纵使再怎么不舍,听到这番话也熨帖了。
姜蜜眼眶有些发热,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稳着声音说:“嫁过来之后我没受过任何委屈,吃得饱,穿得也暖。”
“可你心里不好想,我知道你不想看我出门。”
姜蜜声音小了些,说:“你要出远门,我能不担心吗?我知道这是必须的,只希望相公在外头一切顺利,娘说明年秋天又有一场举人考试,要能中就太好了。”
“我在外面一定刻苦用功。”
“具体哪天出门,定了吗?”
“十五之后吧,计划十六那天,看天公作不作美。”
两人边走边说话,半路上还遇见好些个小嫂子,她们要不抱着孩子要不拿着菜,多数没有男人陪同。看见卫成跟姜蜜走在一块儿,还吆喝问卫三郎是陪媳妇回娘家?
卫成说是,就引来成串的羡慕。
“还是秀才公会疼婆娘!羡煞我们!”
又有人看到姜蜜提着那块肉,肥瘦相宜或烧或炖都很好下口……看来卫家是真满意这个新进门的媳妇,否则也不会拿肉给她做脸。
还说她是后娘养的命苦。
苦什么苦?
村里给人做媳妇的有几个比得上她?
“秀才娘子命好哟!”
“真羡慕哟!”
……
哪怕走得不快,路上也只用了不到三刻钟。卫成认得去姜家的路,不用指,他带着媳妇快走到姜家门前,遇上路过的村人,村人认得姜蜜,看她和女婿一起回娘家来,转头冲姜家院子吆喝一声:“姜二娃你在不在屋?你女儿女婿回来了。”
姜二娃就是姜父,他行二,头上有个亲大哥。
这一嗓子亮堂,姜家院子立刻传来声响,过年不用干农活,姜父难得起了个晚,他还在吃饭,听到有人喊端着饭碗出来一看,就看到不远处的姜蜜和卫成。
姜蜜露了个笑脸,喊爹,卫成跟着喊了声岳父,并把拿来的东西递过去。
姜父还推辞了一下,“人来就是,还拿这么多东西。快进来,进屋坐,我今儿个睡了懒觉才起来没多会儿,给女婿看笑话了。”
他说着也学刚才那个乡亲,扭头朝屋里喊了一声:“你人呢?蜜娘带女婿回来了,你赶紧烧个开水泡碗茶来。”
钱桂花本来也该回娘家,是猜到继女今天要过来,并且很大可能是上午,她提前跟老娘打过招呼,说不回了。她娘没觉得有啥,反正一个村的,要见面还不容易?
钱桂花心里知道她躲出去可能好点,为啥还是做了这样的安排?
还不是心里闹得慌,跟猫抓似的,想见姜蜜。
半个月前她请半仙做法,给狗子喝了一大碗符灰,做这个还花了她二两银子,钱桂花心疼了好些天,此后一直在关注卫家那头的动静,没听说有什么,她就等今天看效果,法事做了那么久姜蜜该倒霉了。
姜蜜过来的时候,钱桂花人在屋后,听到动静小跑出来一看。她这气色比嫁人的时候好太多了,还是白,白里却透着红润,一看就没少沾油水。
只不过一个照面,钱桂花心凉了半截,哪怕接过肉她都没有任何喜悦,顶着压力露了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
姜父看在眼里,只当她还记着头年冬月间去卫家吃酒回来下床小解摔了那事:“杵着干啥?让你去烧水。”
钱桂花转身去了,姜父赶紧打圆场,招呼卫成进屋坐。
眼看翁婿两个有话说,姜蜜说去灶屋帮忙,被她爹叫住了:“蜜娘你坐着,烧个水还用你帮忙?”
看她坐回来,姜父问他们日子过得咋样。姜蜜说一切都好,公婆慈善,相公体贴。
“那就好……”
“家里呢?怎么样?”
“也还好,我准备把狗子送去开蒙,都已经和老秀才说好了,他过完年就去。”
卫成颔首,说读书好,会认字不怕被人蒙。
“我也是这么想,左右还没到能给家里帮忙的年纪,去村学读几天书长点见识也能给我少添些乱。”
钱桂花端着茶水进屋来就听见这话,说不光是要长见识,他好好读,以后也考个秀才回来。还说狗子聪明,没问题的,算命的都说他是读书的料。
姜蜜:……
卫成:……
两人都不知道该咋接,姜父听着臊,骂了一声:“爷们说话你插什么嘴?”
“我想着女婿难得过来,想让他给我们狗子讲讲书该怎么读才能考上秀才?”
“那狗子人呢?”
钱桂花放下热茶,出去到院子里喊了两声,过了好一会儿狗子才回来。看他满头汗问干啥去了?他说跟堂哥他们玩去了,还问做什么喊他回来。
“你姐和你姐夫来了。”
钱桂花说完姜蜜就听见狗子嘀咕说,来就来呗。
……
哪怕钱桂花满心热切,卫成也没说出什么秀才速成经验,问他怎么才能考上,他告诉你寒窗苦读个十载。问他怎么才叫苦读,他告诉你早上鸡叫一声就起来,别多睡,晚上倒不用费什么灯油,睡觉之前默背两遍就行了。
卫成说的时候,姜狗子好几回忍不住想骂他。
这不是坑人吗?
娘要是信了以后还有好日子过?
鸡叫一声就起床?他又不干活起来这么早干啥?
本来想坐一会儿就走,姜父留他们吃午饭,两人就吃了走的,回去路上姜蜜还在吐槽:“往常狗子都能睡到天光大亮,你让他鸡叫一声就起床?”
“要考功名得有这个态度。”
“咋不让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呢?”
卫成沉吟片刻,说:“既然蜜娘这么盼着,我下回就这么讲。”
“真的?”
“那可不!只要你后娘志向不改,我估摸还有机会听她抱怨,下回我就告诉她,资质不错的鸡叫一声起来就可以了,假如说资质不够,那鸡不叫就得起来读书,要学前人头悬梁锥刺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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