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外公从外地回京,赵南箫和母亲一道去看他。
外公休息了一晚上,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快中午的时候,母亲到厨房帮阿姨做饭,赵南箫来到书房。
外公快七十了,但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活到老学到老”,十几年前就开始学习用电脑去处理图纸文件,到了现在,熟练程度完全不在赵南箫之下。
他正坐在电脑前,审阅助手刚发给他的一封邮件,指着打开的文件对外孙女说:“小南,这是这次合龙事故的部分资料,等全部整理好,姥爷也发给你一份,你有空看看。这次的事故虽然是个例,但不表示以后不会再次发生。对你来说,也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赵南箫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姥爷,我要是现在出国再去读书,你会不会反对?”
外公笑着说:“有句话说,造桥技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看美国,六七十年代看欧洲,十年代看日本,而进入二十一世纪,看我们中国。我们在桥梁建设方面的速度和技术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进展,很多方面,可以不夸张地说是创举和领先。不过,学无止境,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再出去多学习了解一些国外这方面的经验和技术,也是大有裨益。姥爷支持你。”
赵南箫说:“姥爷,不是读这个。是金融。”
外公握着鼠标的手停住,抬头看她,沉吟了下,摘了眼镜,指了指边上的椅子,问:“怎么突然有改行的想法了?”
赵南箫慢慢地坐下。
“不是突然。这几年的工作经历,让我渐渐觉得我的选择和我当初的设想并不一样,我没有从中获得归属感和成就感。我感到仿徨。姥爷,你一辈子都从事这项事业,到现在还不停。爸爸也是,甚至为它失去了生命……”
“姥爷,您和我父亲是怎么看待你们的事业的?或者说,一直以来,你们就都热爱着你们从事的这个职业?”
外公沉吟了下,说:“小南,姥爷还小的时候,姥爷的父亲曾对姥爷说,我们现在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亲手炸毁自己建造的桥梁了,相信有一天,我们一定也能造出世界上最先进最伟大的桥梁。姥爷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这也是姥爷的心愿。遇到困难,看看老照片,想想当年姥爷父亲那一代的桥梁人,有什么是坚持不下来的?”
他顿了一顿,视线落向压在书桌玻璃下的一张老照片。
赵南箫看去。
照片是学生时代的父亲和外公在校园的合影。照片里的父亲儒雅而英俊,面带微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小南,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和你说起过你父亲早年的事。其实他刚开始是建筑系的高材生,当时国家急需道桥方面的人才,他响应国家号召,毅然转入桥梁,这才做了姥爷学生。他当年不少的同学,前段时间还有几个来看我,现在要么成了著名建筑师,要么转入地产金融风生水起。但是我相信,你父亲他一直没有后悔他当初做的选择。确实,真正做这一行的人,要付出很多,从物质上而言,这种付出和回报不成比例。小南你现在有了新的感悟和想法,姥爷尊重你的选择,但如果,与此同时,你也能理解你父亲当年做出这种选择的价值,姥爷会很高兴。”
外公注视着赵南箫,带着微笑。
“同样的,如果你现在重新开始人生规划,实现人生价值,姥爷也会非常高兴。因为这是小南你自己的人生,姥爷相信你会做出你真正想要的抉择。”
赵南箫沉默着。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小南,你的时代和姥爷,还有你父亲所处的时代都不一样了。姥爷高兴你以前选择了这项事业,但姥爷更希望,如果到了最后,你还是将桥梁作为你的终身事业,那么这个选择,完全是出于你对这项事业的热爱和认可,而不是因为别的,比如姥爷和你爸爸的缘故。”
外公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慢慢想,无论小南你最后怎么决定,姥爷都会支持你的。”
这个晚上,回到家里,赵南箫坐在书房的桌前,望着着面前那一叠旧笔记本。
这是父亲工作多年留下的日志。
她抽出其中一本,一页一页,慢慢地翻,读着父亲留下的仿佛还带着温度的字。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有意义的日子。带着几千人,历时三年的艰苦建设,终于完工。在这个自古就被层层大山道道峡谷与世隔绝的地方,火车通过了连接山谷的大桥,笔直的铁轨,一头来自山外,一头伸向山的深处。庆功宴上,许多当地群众自发送来家酿的酒,自治区区长兴奋地喝醉了酒,被人抬了回去,我也快醉了。躺下去的时候,想到了曼和小南。很愧疚,去年春节也没回家。但很快就能回去见她们了,又兴奋以致无法入眠。能得到了她们无条件的支持和付出,我很幸运。”
赵南箫的眼睛发热,合上了笔记本,灯下的影一动不动。
沈晓曼端着碗点心进来,放在桌上。
“小南,都休假了,大晚上的你还坐这里干什么?不早了,吃了去睡觉!”
赵南箫转身望着她,轻声说:“妈,那天院里开会说的事,我决定还是接了,明天就回复院里。我再继续做两年看看吧。等这个项目做完,要是还找不着感觉,我一定听您的,去读金融或者做别的。”
赵南箫原本有些担心,自己的决定会让母亲无法接受。
“吃吧。吃了睡觉去!”
出乎意料,她竟然没有责备,也没别的意思表示,说完转身出了书房。
赵南箫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感觉有点对不起她,愧疚,但又微微松了口气。
再试一试吧,这个晚上,入睡前,她在心里想。
就这样放弃,还是不甘心。毕竟她曾经多么的热爱。最多再过两三年,到了那时候,要是依然患得患失,那就再不用犹豫了,她不适合这个职业,就此告别。
一周的休假很快过去,周二的早上,赵南箫像往常那样来到设计院,一进去,就感觉气氛不对,走廊上遇到的同事,看着自己的眼神和招呼的方式,好像和往常有点不一样。
她起先还觉得自己多心,等进了办公室,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高所长已经来了,正在她所在的这个大办公室里和一个同事说话,转头看见她进来,竟然主动笑眯眯地点头:“小赵,休息好了,回来啦?胡院长说,叫你过来了就去下他那里。”
不是说所长平常高高在上,相反,所长平常很注重在保持权威的前提下和下属打成一片,脸上时常挂着笑容,尤其是安排工作的时候,笑容更加亲切。但像现在这样“无事亲切”,赵南箫还是头回看到。
她应了声,在周围同事的注目下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东西,去往院长办公室,在走廊的拐角处,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赵小姐!”
她转头,看见林洋追了上来。
突然听到他这么叫自己,心里那种不对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好像只在以前她刚进设计院的时候,他这么称呼过自己。
“林工你有事吗?”她礼貌而冷淡地问。
林洋快步走来,停在她的面前。
“赵小姐,我对您的外祖父沈院士沈老非常尊敬,更是崇拜,他的全部论文和著作我都读过,从中获益匪浅。一直就想去拜访沈老,又怕他太忙,冒昧打扰。赵小姐能不能帮个忙,代我向沈老致意,顺便问下沈老,他什么时候方便,能否允许我去拜望?”
他面带笑容,语气恳切。
赵南箫诧异万分。
“赵小姐,我是真的非常希望能够去拜望沈老,诚心诚意……”
“你怎么知道我和我外祖父的关系?”她打断了他,问。
林洋略一迟疑:“你不知道吗?昨天你母亲来过院里,找胡院长……”
电光火石之间,赵南箫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心“咯噔”一跳,立刻转身。
“赵小姐!你晚上有空吗?我有两张很紧张的原版歌剧《茶花女》的票,是意大利国家……”
赵南箫撇下身后的林洋,快步来到院长办公室。
“赵工你来了?”
张秘书看见她,热情地站了起来,指着里头说:“院长在里头,正好没人。”
赵南箫走了进去,叫了一声。
胡院长正在看着文件,抬头见她进来,脸上露出笑容:“小赵,来了啊?坐。”
赵南箫没坐,说:“院长,我不知道我母亲昨天来过你这里,很抱歉,希望没打扰到你。”
胡院长笑着说:“怎么能说打扰呢?昨天沈女士来的时候,秦总也在,他俩还认识,正好叙旧,挺好的。”
赵南箫忍住立刻回去找母亲的冲动,说:“我不知道我母亲找院长你说过什么,但无论她说什么,她的话不能代替我的决定。”
胡院长脸上的笑容消失,露出为难之色。
他站了起来,亲自走到饮水机前给她倒了杯水,端过来说:“小赵啊,你不要激动,先喝口水。是这样的,院里重新考虑了下,这个项目呢,时间长,地方偏远,条件艰苦,确实不适合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要不这次你不用去了?院里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担起来,你看怎么样?”
赵南箫说:“我已经和院长你确认,我决定参加这个项目。如果院长你是因为我的能力将我排除在外,我接受。但如果,是因为我母亲反对的缘故,我自己保证会去说服她。对这件事给您造成的困扰,我向您道歉。”
胡院长看着她,沉吟了下,点头:“好!只要沈女士不再找我谈话表示反对意见,我这里完全没问题。”
“谢谢院长,那我先去了。”
赵南箫出了办公室,也没打电话,立刻回家,进门,沈晓曼坐在她的工作室里正在作画,听见推门的响动,头也没回,说:“小南,我已经找老胡老秦他们谈过了。你不用去了。”
赵南箫说:“不好意思妈,我要去的。”
沈晓曼执着画笔的手停在半空,半晌一动不动,突然将笔一扔,站起来转身。
“那是什么鬼地方?山沟!深谷!悬崖!峭壁!就算安全,你去个男人堆里天天住板房自己烧水洗澡?小南我告诉你,你别和我讲情怀!反正这次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的!”
赵南箫说:“妈你别激动,我也不和你吵。姥爷支持我。要是姥爷也让我不要去,我就听你的。不好意思妈,我要收拾东西了。”
她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沈晓曼气得不行,想跟过去再施压,又知道这个女儿从小看似乖巧,实际非常倔强。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脱下身上工作服,憋着一口气出了门,来到父亲住的地方,按门铃,阿姨出来开门。
“李阿姨,我爸在家吗?”沈晓曼问。
“教授在家。正好有个年轻人也在,说是来看教授的。”阿姨笑着说。
“谁啊?”
“姓徐,叫徐恕。”
沈晓曼一愣,想了起来。
徐振中的儿子。
女儿当年和叶家的婚事告吹后,记得他很快也出国了,一晃好几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
沈晓曼进去,来到书房门口。
书房门没关,她看见父亲坐在窗边的一张老藤椅上,对面是个理着平头显得十分精神的年轻人,桌上一壶茶,冒着袅袅热气。一老一少,言谈甚欢。
她顿了一顿,才认了出来,真的是徐家儿子。
徐家儿子和他读大学时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
记得那时他整天不是跑去参加各种摩托车赛事就是玩摇滚,好像还和人组过乐队。现在变化真的太大,刚才乍一眼,她没认出来。
“晓曼你来了?”父亲看见了她,叫了一声。
“爸。”
沈晓曼走了进去。
徐恕立刻从椅子起来,迎了出来。
“沈阿姨你好!这么巧你也来了,我正也想着去看下您的。好几年没见了,您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他微笑着问好,十分礼貌,帮她端椅子。
“沈阿姨坐,我给您倒茶。”
“嗳!不用不用!你才是客人。你坐你坐!”
沈晓曼急忙阻止。
“徐恕,你什么时候回的国,都在干什么呀?”
沈晓曼压下恨不得立刻和父亲说事的冲动,出于礼貌,寒暄着问了一句。
“沈阿姨,我一年前就回来了,现在干的是大学学的老本行。前几天帮一个请假的同事去了个地方,现在同事回了,我也就回来了。”
“哦。这回回来,可以多待些时候吧?”
他笑了,说:“有个新项目,开工前我需要先过去,过两天就走,走之前想来看下教授和您。”
“是去哪里呀?”
“西部那边。”
“哦,哦,好,有志向,国家就是需要像你们这样实干的青年。那你加油,好好干。”
徐恕看出来她有点对付着心不在焉,站了起来说:“沈阿姨你和教授先聊,我去看下教授刚才给的资料。”
他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徐恕一出去,沈晓曼立刻向父亲抱怨:“爸!这么大的事!小南找你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一去就两三年!还那种地方!就算别的什么都不论,等她回来,她多大了?她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呢!你竟然支持她?”
父亲说:“晓曼,我是支持小南自己做选择,不是支持她去。她是大人了,知道自己做什么,会对自己负责的。”
“我不管,我必须要为她一生考虑!爸你这次一定要帮我!她也就听你的了!”
父亲看了她一眼。
“早上我接到设计院老胡打来的电话,怎么,你去找老胡了?小南不想让别人知道和我的关系。你这不是胡闹嘛!”
……
沈晓曼一肚子气地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徐恕坐在客厅沙发里,目光仿佛落在墙上一张自己女儿小时候和父亲的合影。
“沈阿姨你谈完了?”他站起来问。
沈晓曼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勉强的笑:“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再玩一会儿。”
“我也正好要走,我送你回去吧。”
沈晓曼车技不好,驾照在手多年,从来不敢上路。上次母女逛街还是女儿开的车。自己平常出门,要么助理或者别人接送,要么坐出租车。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应该的。”
徐恕去和赵南箫外公道别,陪着沈晓曼出来,替她打开车门:“沈阿姨你上车,小心头。”
真没想到,老徐的儿子这么贴心,比女儿要贴心一百倍。
沈晓曼坐在车里,心里不禁有点感慨,暗叹口气,闲聊说:“徐恕,你怎么想到去干这个啊?还去西部。你不辛苦吗?”
开着车的年轻人笑道:“我学的本来就是这个。再说了,我爸不是一直看我不顺眼吗?把我发配了,他也就清净了!”
沈晓曼也笑了:“你爸天生黑子脸而已,对你还是很关心的。对了,你也不小了,有没谈女朋友啊?”
“没。”
“怎么可能?你长得又帅,记得大学的时候,阿姨听说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女朋友一个月换一个。”
“完全是谣言!根本没有的事!阿姨你可千万不要相信!”
沈晓曼见他坚决否认,忍不住又笑了,再想起自己的女儿,心情又坏了。
“哎,”她叹气,“小南要是有你一半听话就好了。她不听我的,不肯改行。她还比你还大一岁!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叫我怎么放心?”
徐恕开着车,没有回答。
“哦对了!”沈晓曼突然想了起来。
“徐恕,阿姨这两天想替小南安排相亲。朋友介绍了两个年轻人,条件都挺不错的。你跟小南熟,等下给你看下照片,你给阿姨参谋下,哪个你觉得她会更喜欢点,阿姨就先安排和哪个相亲,免得她烦了又不去。”
徐恕将车慢慢停靠在路边,打起双跳灯,扭头说:“我看下。”
沈晓曼拿出手机,翻出朋友发来的照片,递过去说:“这个在投行做事,哈佛回来的,虽然年轻,但已经是管理层了,很出色。这个是律师事务所的,也是难得的菁英。”
徐恕翻了两下,说:“沈阿姨,投行的这位,长得还马虎,但感觉花心,肯定泡夜店的那种。这位年纪偏大了,我可以肯定地说,小南绝对不会喜欢的!”
沈晓曼端详了下照片:“不会吧?长得浓眉大眼的,我朋友说人品很好,我挺中意的。你看错了吧?”
徐恕神色郑重:“沈阿姨,你不是男的,你是看不出来的。咱们看人不能光凭外表。比如我,都觉得我不靠谱,其实我这个人最可靠了。”
沈晓曼听着也有道理,又看照片,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就觉得变了味道。
皱眉想了想,她叹气:“哎,算了,都和朋友说好了,还是先让小南去看看吧。”
徐恕没说话,开车继续前行,送沈晓曼到了,把车稳稳地停在大门口。
“徐恕,都到这里了,上去坐坐吧。小南应该也在家的,你们也好几年没见了吧?”沈晓曼招呼。
“沈阿姨,今天就不打扰了,下回您方便了再说。”
徐恕看了眼里头,下车替她开门,微笑婉拒。